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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
田青:佛教与中国文化

阅览次数:10486     发布时间:2020-06-10

文章摘要:
 “我所写的硕士论文题目就叫做《佛教音乐的华化》。我为什么写这个题目呢?我开始研究佛教音乐想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在寺庙里听到的这些唱念,没有一点印度味儿呢?佛教不是从印度传来的吗?我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开始研究印度的音乐跟中国音乐的关系。我的那篇文章梳理了当年从西域、从印度来到中国的高僧都传播了哪些东西,这些东西如何中国化,变成中国的味道,这里面有没有关键的因缘?我认为,起了关键性作用的还是三国的曹植,他“鱼山制梵”,创造了中国的梵呗。中国的佛教对东南亚的影响很大,包括日本。日本大藏经《新脩大正藏》里有好几本经是关于梵呗的,名字就叫《鱼山梵呗》或《鱼山声明集》,都是把鱼山,也就是曹植创立梵呗的地方作为日本佛教声明的祖源。”
 “…我俩聊了一夜,聊得非常愉快。我们共同认为曹植对佛教梵呗功不可没,应该纪念和感恩。后来他们每年都来中国一次,到鱼山去祭拜曹植。十几年前,我们的一位年轻法师(发大愿)在鱼山建立了梵呗寺,要继承和发扬我们的佛教音乐的传统,(传承复兴梵呗)我也对他大力支持。所以说,佛教和中国文化的关系是非常密切,从各个方面都可以看到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很高兴到雪窦寺,和大家就佛教和中国文化的问题交流一些看法,我是第二次来雪窦寺,第一次来的时候,佛像已经有了,但是大殿还没有建成。我当时就记得怡藏大和尚跟我讲他费了多少心思,在国外买了些木头准备做柱子。我就很赞叹,现在很多寺庙都是水泥的柱子,我说真的不如这个好。当时他那种为建庙的殚精竭虑,让我感念至今。今天来以后,看到弥勒佛像如此慈祥地看着我,很是感恩。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佛教与中国文化》,这样一个题目,在过去三十年前、二十年前都不好讲。因为我们长期以来,很多人把佛教当成是迷信。当年赵朴老说出“佛教是文化”这几个字的时候,教内外都有人不理解。教外的人觉得佛教是迷信,怎么是文化?教内的人说佛教是信仰,怎么把它说成文化?朴老说佛教是文化,有人认为是高估了佛教;有人认为是低看了佛教。假如我们知道朴老当年说这句话时候中国的情形和佛教的处境,就会理解朴老的确是当代的大菩萨。他为了我们佛教复兴——让一个经历过百年的压迫打击、十年的浩劫之后,满目疮痍的佛教重新复兴,真是费尽了心力、用尽了精力。文革之后,绝大部分寺庙不是兵营就是生产队的队部、社办的工厂,或者是大杂院,在他的努力争取下,甚至经过斗争,才一间一间地收回来培养僧材、办佛学院,然后把寺庙交到出家人手里。当时他说佛教是文化,主要是对那些认为佛教是迷信的人说的。
 
  而我们今天讲佛教的文化,很多学者也都不这么看。一般的学者都认为,从世界范围讲,宗教跟 文化的关系密不可分。尤其是学习西方文化的人更是清楚:假如没有基督教,便没有现代的西方文明。无论是西方现代的思想体系,到所有的文化、艺术。如果没有巴赫、亨德尔、莫扎特,就没有西方音乐,没有基督教也不会有巴黎圣母院。但是说到中国,大家的看法就不一样了,一些西方的宗教学者认为,中国没有宗教,也没有产生宗教。的确,世界的三大宗教也好、四大宗教也好——基督教、天主教、佛教、伊斯兰教等等,都不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产生的。但是,不能说中国没有宗教,更不能说中国的文化里没有宗教的影响。
 
  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像中国传统文化——现在很多人讲到中华传统文化,就简单地等同于儒学。又把儒学简化,就变成《三字经》《弟子规》。我们到国学院一看,就是一帮孩子在那里念《三字经》《百家姓》这些儒学的启蒙的读物。当然,这总比不念好。但是,讲到国学的时候,难道国学仅仅是儒学吗?因为国学这个词也是西方人先说的,不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先说。但是国学仅仅包括儒学,显然是不够的。我们历代中国的先贤都非常清楚,儒释道在中国共同构成了我们的文化。三者各司其责,既有互相交叉包容的部分,又有自己非常独立的体系。所以,中国人过去讲“以儒治世,以道修身,以佛养心”,就是讲这三件事情是由三者各有分工,各有侧重的,是儒释道三者共同构建了中华传统文化。所以,把中华传统文化简单地理解为儒学是不够的,一定要有佛、道。
 
  同时,我还有个疑问,把国学等同于汉学,恐怕也有问题。西方研究藏学的比研究汉学的人还多。我们56个民族各有自己的传统文化,现在讲弘扬传统文化,绝对不能简单地把它仅仅等同于国学,又把国学简单地等同于儒学、直接等同于汉学都不对。应该看到,儒释道三者是共同构建了我们中华传统文化,而今天的“国学”,也应当包括56 个民族的传统文化。
 
  今天我们单讲佛教。佛教,大家都知道是在印度产生并且传到中国来。那么佛教包括佛教的文化是不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呢?当然如此。因为,佛教和其他所有外来的思想一样,进入到中华大地,都一定要和我们中华固有的文化相结合相融合,才有可能发展。而中华文化也有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它的包容性,就是它对外来思想的,有时候是很彻底的一种改造。无论是佛教还是其他任何的外来的思想,包括马克思主义传到中国,一定要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马克思从来没说过农村包围城市,他认为农民不是革命的主力军,但是到中国就变成了农村包围城市。一切外边的思想到中国都会经过这种改变,所以佛教到中国之后,掺入中国人固有的思想,互相影响。彼此是双向的影响,双向的交流。那么,我们中华文化对佛教的影响有多少?或者说,对原来的佛教有多少改变?学习过佛教史的人都清楚,从我们今天讲的弥勒信仰,包括观音信仰,只有在中国成为一个信仰体系。在原始的佛教并不是这样,是到了中国才有所发展。包括现在中国讲佛教禅净双修、十寺九禅,禅宗也是传到中国,和中国的魏晋玄学等固有的这些思想相结合,才会在中国成熟发展起来。同时,又东传韩国、日本,影响巨大。
 
  但是现在世界上、尤其在西方国家,一提到禅宗,就想到日本,好像禅宗是在日本产生和发展起来的。这里面有很多的原因,但是我们自己在研究禅宗思想,尤其在对外交流方面,还真是做得不如日本。日本的铃木大拙在西方广泛地宣传禅宗,很多著名的西方文化人,像NBA的有一位篮球队的著名教练,包括一些著名的艺术家,都是从日本人那里学到禅宗。但实际上,禅宗应该说是印度传来的种子,在中国开的花。在中国唐代,不同的宗派在中国的佛教里都繁荣昌盛,但是明清之后,整体的趋势是衰败。尤其是最近一百年到两百年之间,佛教和其他中华传统文化一样,面临着狂风暴雨般的打击。大家都知道,五四的时候提出的口号是“砸烂孔家店”,砸烂的,也包括佛教、道教。
 
  当然,五四的进步意义毋庸置疑。如果没有五四,我们今天的现代化也不可能有。但是一百年过去之后,人们在反思这段历史的时候,就会觉得当时这种狂飙式的激进思想,非常有道理,也做了几件大事——包括我们今天写文章都不再之乎者也,用语体文代替了文言文,而且引进所谓的德先生赛先生,引进的结果如何不去谈它,起码提出了把西方的先进思想引进,才引起了后来的革命。但是另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对自己的传统文化,当时真是泼洗澡水的时候把澡盆里的孩子一起泼出去了,尤其对佛教。可以说,认为佛教是迷信的思想,近一百年来是中国所有执政的政党、精英们一致的看法。现在很多人只知道文革当中,不单把孔庙砸了,大部分佛教的寺庙都受到冲击,甚至有些地方强迫僧人还俗等等。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认为佛教是迷信应该扫荡清除的思想,不仅仅是共产党,也包括国民党,甚至包括被我们视为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王朝——腐败的、腐朽的、没落的清王朝。1909年宣统元年,宣统皇帝发布“废庙兴学令”,要把中国所有的寺庙都改变成新式的学堂,办学校,学西方的教育。他是在维新派的影响下作出的决定。也就是说,从宣统皇帝开始,历代中国的统治者,都把佛教当成社会的负面、消极,甚至是反动的、腐朽的东西来看待。最近,有一个很大的改变。一年多以前,习近平总书记在巴黎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作了讲话,其中有五分钟时间专门讲中国的佛教,讲佛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组成部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还在认为佛教是迷信。中国的最高领导人习总书记一百年来第一次公开讲,佛教是优秀传统文化,和儒家、道家共同塑造了我们中国人的灵魂。我想对这个问题,我们真的应该有所清醒有所认识,如果连这么一点点胆量都没有,一提到宗教就躲,就怕。一提到佛教,节目也不能录,演出也不能演,绝对是不对的。

   今天,我就想简单地讲一下佛教究竟从哪几个方面,影响了我们中国人,影响了我们的文化。我想主要从两个方面谈起,第一个方面,就是佛教影响了中国人的生命。生命包括中国人的世界观,包括中国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包括中国人的思维语言、生活习惯、生活方式,这是个非常大的影响。首先是语言,赵朴老早就说过几句话:假如我们没有佛教的语言的话,我们中国人现在不会讲话。就是我们的语言当中,日常用语当中,许许多多都是从佛经中来的词。包括我们现在说走向世界,我们刚才还谈要把雪窦寺、把弥勒道场打造成世界的道场,要知道,“世界”这个词在佛教传入之前,中国没有,是佛经里来的词。我们过去中国人讲世界是讲什么,叫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就讲天下。佛经中才传来世界两个字,我们才知道,三千大千世界之外,还有三千大千无尽的世界,这是往大里说。往微观里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界的概念就比我们天下的概念,要丰富得多。包括我们很多哲学的用语,比如相对、绝对,包括很多形容词什么微妙,包括我们做导师要带研究生,导师这词语,也是从佛经里来的,净土宗讲导师。他们跟着我学习,他们每天要做作业,要做功课,作业就是佛教的典型的词。业,每天你的身口意三业,所思所想所为都是在作业。你说我不叫作业,我叫做功课,对不起,做功课也是佛教的词,早晚功课。
 
  从一个农村里信佛的老大娘到一个大学教授,你离开了佛教,就不会说中国话,这是一个语言。最重要的是影响了中国人看待生命的态度和方式。儒家像孔子,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诲人不倦,他的学生向他请教问题,没有不回答的。只有一件事情,他不但不回答,还微微发了一点小脾气。他最喜欢的学生叫子路,子路问他生死之事,孔子反问他“不知生,焉知死”?你活还没弄明白呢,问什么死的事,不回答。他还说过“祭神如神在”,我们常常强调他不信神的这一面,说如神就是像神在,但是这句话又反映了老夫子的非常复杂的心态。他没有直接说,但是他强调,你起码对神也好,佛也好——当时孔子的时间还没有佛教的传入,你对这些不可知的所谓的神明,你起码要有敬畏之心。他不谈生死。所以说,儒家只能用以治世,用它来治理国家。他回避了,我不说“躲避”,说“回避”了,或者“忽略”了,或者“遗忘”了,或者“漠视”了生死的问题。人活着就会死,死了以后到哪去了?生命又是怎么来的?儒家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没有深入地思考生命怎么来的、怎么去的,就要中间这一段,告诉你怎么生活、怎么治世、怎么修身、怎么治家治国平天下。
 
  当西方学者说我们中国没有宗教的时候,有的学者就强调我们儒家就是儒教,就是宗教,我们是以儒家的思想代替了西方的,比如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这样的宗教的功用。大部分问题上可以这么说,但是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所有主张儒家是儒教的学者们没有办法解释这个问题。因为所有宗教的产生,都基于一个原则。人为什么要相信基督教说有天堂?现在伊斯兰教更厉害,前几天又发生自杀事件,他认为他死了以后应该去天堂。宗教是怎么产生的?就是因为看到了人世间的问题,就是现实社会存在着很多的矛盾,很多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也就是佛教所说的“有生皆苦”,所以人们才会幻想有来世,才会创造宗教。假如在我们这个世界就能够解决的话,要宗教何用?所以,宗教最根本的问题还是灵魂的有无的问题。
 
  所以,宗教为什么是宗教,因为它是唯心论。所谓唯心论就是相信有灵魂。但现在我看网上很多文章,很多科学家都在讲这个事情,尤其是量子力学出现之后,很多人在讲量子力学的很多发现和佛经当中一些说法有不谋而合的地方。对这个问题我有不同看法,就是反对用科学来解释宗教。如果科学能解释宗教,那么你就是个科学的迷信论者,你这个迷信比谁都大。你认为科学能解释一切,错了,但是现在很多人都是科学的拜物教。科学是圆,这个圆随着人们的认知不断的扩大,但是这个圆越大,圆外的未知世界也越大,许许多多的问题是解释不了的。那么,唯心唯物我们今天不去讲了,一讲问题又讲远。我们还是讲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这个影响,尤其对中国人对生命的态度影响有多大?我举两个例子,两个中国人的例子,这两个中国人都是大家所熟知的。一个是戊戌六君子谭嗣同。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据说他好朋友大刀王五要帮助他逃离北京,他没有走。康有为、梁启超都跑了,只有谭嗣同不跑,为什么?谭嗣同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当时面对劝他逃跑的人,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愿自嗣同始。”这段话掷地有声!恐怕也只有佛教徒能说出来。这段话什么意思呢?是说,各国变法都是要流血才能成功,但是在中国,我没有听说过谁为变法流过血。他说这就是中国不昌盛的原因,“有之,愿自嗣同始”,我第一个死。他相信人有灵魂,相信人可以转世。面对死亡,一个真正的唯心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但一般人平时从不考虑死亡问题。简单地说一句“人死如灯灭”,那太可怕了,会让人们对生命的消失充满了恐惧。谭嗣同是大丈夫,是佛教徒,他做了佛教徒的伟大行为。那么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呢?我再举第二个例子,是大家都认为最渺小的、集中国人劣根性之大成的——阿Q。我们都读过鲁迅的《阿Q正传》,阿Q判了死刑,让他在判决书上画押,他连字都不会写就画个圈。画圈非常认真,最后一下穿出去了,阿Q觉得很遗憾。讲到这点的时候,我们的中学老师一定会说,哎呀,你看他多么的愚蠢,都快死到临头了,还要把圈画圆。各位,如果你是个CEO,是一个企业家,你愿意不愿意你的职工有这种精神?临死还要把圈给画圆了?当然这个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绑赴刑场的时候,阿Q还唱着戏,唱绍剧,“我手持钢鞭将你打”。面对死亡,他不但没有恐惧,居然还喊出了一句口号:“20年后,又一条好汉。”这是什么思想?这就是佛教思想。佛教不传入中国,阿Q喊不出这句话。我们可以认为阿Q是一个集中了中国人的劣根性的典型人物,但是大家换一个角度想,这么一个人他居然能够面对刑场唱戏,是不是很可怕?我们大部分人做不到。我们生点病,就简直是天大的事了,为活命,打一针花多少钱也打,就怕死。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对生活、对生命的态度。比如因果的思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本来因果存在于社会的方方面面,但是佛教把它系统化。中国佛教用因果观念让中国人千百年延续的传统社会保持稳定,减少犯罪,让人们尽量地抑制自己的贪嗔痴,都不要做坏事。你要做了坏事,农村的老太太都会说,哎呀,你要遭报应。这样的思想深入每个中国人的内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都是佛教对中国人人性与行为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
 
  对中国文化和艺术的影响就更多。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就以有形的和无形的方式影响着中国的各个层次的人。从帝王一直到普通的老百姓,中间还包括大量的文人和艺术家。宋代的惠洪说过一句话:“成周三代之际,圣人多出儒中,两汉以下,圣人多出佛中。”意思是夏商周的时候,包括春秋战国,这段时间所谓的圣人多是儒家出身。到两汉以下,圣人多出佛中。也可以说,中国的大文人大文豪没有受过佛教影响的,微乎其微。即使是大儒杜甫,也有“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的愿望,诗仙李白,也有“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这样佛教的思想的阐述。那些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的文人更多了:王维、苏东坡……传说佛教最常见的、最著名的法事瑜伽焰口里最精彩的《一心招请》,就是苏东坡的作品,我专门考证过,考证结果是无法确认作者,但不大可能是苏东坡写的。但是,《一心招请》这一段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中国文学的顶峰之作,比起任何我们所熟知的文学诗词的巅峰之作都毫不逊色。

 
  其他的艺术形式也都有影响。比如现在很多人到欧洲旅游,看到欧洲那些个雕塑到处都是。如果没有佛教,中国就没法写雕塑史。如果去掉佛教,中国有什么雕塑?怎么写呀?光写泥人张?中国现今所有伟大的雕塑,从十大洞窟:龙门、云冈……一直到敦煌,到乐山大佛、夏河拉卜楞寺大佛、北京雍和宫大佛,也无论是石雕、木雕,甚至像乐山那样,整个一座山雕出一尊佛,无不是佛教的内容。我这几年也是克服了许多困难做了一件事,就是五年前在昆明第一次做了中国当代佛教造像雕塑艺术展,征集了一百多件全国各地的当代雕塑家做的佛教的造像和雕塑;前年又在无锡灵山召开世界佛教大会的时候,做了第二届当代佛教雕塑艺术展。我们这些引以为自豪的雕塑也好,壁画也好,都是佛教留给我们的珍宝。假如没有佛教,不单我们的雕塑史没法写,我们的旅游也没法说。包括我们今天奉化的旅游,假如没有雪窦寺,光讲世界第一大桃花村恐怕不行。
 
  绘画也是。不管是敦煌的壁画,还是我们留到现在的大部分古代作品,都跟佛教、道教有关系。尤其是中国的写意画,更是禅宗的影响发展起来的,禅宗是直指人心,反对形式主义的东西,中国画的这种不求形似、但求意境,在一张宣纸上,饱蘸着水和墨,任意地——当然不是真的任意,而是在胸有成竹的状态下率性地在宣纸上涂写泼洒,和西方绘画就完全走着不同的路。我们讲的是明心见性,开门见山,更强调艺术家主观的表现,所以把写意画作为中国绘画的最高境界,有别于那种所谓匠人的画。西方就不同,西方要画得像,他完全是描摹眼睛所看到的物理现象。早在宋代苏东坡就说过:“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谈论画的时候,以形似、以画得像不像作为标准的话,你的见解和儿童差不多,就是“见与儿童邻”。那么怎么画?画的是什么呢?画的是意。在这么一种思想的影响下,中国的山水画在魏晋时代就产生了。从魏晋时代,中国的绘画就把山水看作一个最主要和最重要的题材和内容。这也和西方相反,西方不单细微地描摹事物和人,越真实越好。同时,西方的绘画包括其他的艺术,都是以人作为中心。他的确是人本主义,他把人作为绘画的中心。中国的山水画,基本上没有人。如果有人,你也只能看到小小的亭子里有一个小小的人,或者山川之间一个小小的人走在桥上,或者是坐在渔船里,或者夹着一把琴走在小路上。世界是大的,山是高的,水是深的,人是小的,人是大自然里的一部分,而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孕育着禅心。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一朵花一片叶,都有佛性的存在,都是佛性的显现。中国人是从大自然当中发现的佛性,所以儒家的那种所谓天人合一,包括道家的道法自然和佛家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从自然的花草树木当中,看到的佛性甚至看到佛的光辉,这样的思想构成了整个中国艺术的形式、包括表现方式,跟西方完全不一样。包括我们的音乐,尤其是佛教音乐。传到今天的地地道道的佛门的唱诵,从早晚课到法事,当然也包括了我们佛教自己的器乐,像五台山的佛乐、北京智化寺的音乐,都是佛教的地地道道的音乐。十几年前吧,赵朴老委托我做一套传统佛教音乐的音响记录。我跑了十年,做了一套,赵朴老亲自题的字,叫《中华佛乐宝典》,有三十个小时的录音。中国各大寺庙,包括几个主要的禅宗的、律宗的唱诵,从天宁寺的早晚课,再到九华山的水陆等等。这些东西是我研究的对象,我所写的硕士论文题目就叫做《佛教音乐的华化》。我为什么写这个题目呢?我开始研究佛教音乐想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在寺庙里听到的这些唱念,没有一点印度味儿呢?佛教不是从印度传来的吗?我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开始研究印度的音乐跟中国音乐的关系。我的那篇文章梳理了当年从西域、从印度来到中国的高僧都传播了哪些东西,这些东西如何中国化,变成中国的味道,这里面有没有关键的因缘?我认为,起了关键性作用的还是三国的曹植,他“鱼山制梵”,创造了中国的梵呗。中国的佛教对东南亚的影响很大,包括日本。日本大藏经《新脩大正藏》里有好几本经是关于梵呗的,名字就叫《鱼山梵呗》或《鱼山声明集》,都是把鱼山,也就是曹植创立梵呗的地方作为日本佛教声明的祖源。
 
  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次一个旅游局的女导游打听到我的电话,打电话跟我说,她正带一个日本的佛教代表团,领队的是日本的出家人,也是个佛教大学的教授。他们去了鱼山——就是山东的东阿,要拜曹植,这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结果到了东阿以后,发现连个曹植墓都没有,什么可资凭吊的东西都没有,在当地也没有人和他们谈曹植,很失望。他们回到北京后和中国佛教协会联系,佛协的人就把我的名字告诉她,说这个人在研究梵呗。年轻的女导游非常爱国,她对我说,“他们明天就要离开中国回日本,一路上,日本的出家人非常遗憾,没有中国人跟他们谈曹植,你能不能和他们聊聊?”当时给我打电话已经十一点了。我说你们住哪儿我马上去,她说在王府井北口的华侨大夏。我离开就骑着我的破自行车从我住的东直门外跑去了。见到这位日本佛教大学的教授,他的中文不错但中国话不会说,我学过点日语但都就着饭吃了,那位导游兼翻译只能一般会话,翻不了学术的谈话。于是,我们俩就用笔来写汉字,笔谈。我俩聊了一夜,聊得非常愉快。我们共同认为曹植对佛教梵呗功不可没,应该纪念和感恩。后来他们每年都来中国一次,到鱼山去祭拜曹植。十几年前,我们的一位年轻法师在鱼山建立了梵呗寺,要继承和发扬我们的佛教音乐的传统,我也对他大力支持。所以说,佛教和中国文化的关系是非常密切,从各个方面都可以看到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文化中国”这个概念非常重要,我们“文化四海行”这个题目好。实际上,我一开始讲任何外来的文化到了中国,必须和中国固有文化相结合,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中国有个力量,是非常罕见、巨大的、令敌人惧怕的力量,这个力量是什么呢?就是把外来文化吸收,把外族同化。最近习总书记亲自提出来三个自信。最后讲文化自信是三个自信的基础,是最重要的自信。文化的力量,它是巨大的、它是有温度的,而且它和行政的、军事的、暴力的力量不同。西方有一个寓言,冬天的寒风和太阳比谁的力量更大,风拼命的吹,很冷,但是越冷,人就越拼命裹着掖着。太阳一照,温暖和煦,人自己就把衣服脱了。文化的力量就是这样一份力量。儒释道共同构成了我们中华文化的三根支柱,也是我们今天文化自信的基础。大家对佛教文化,千万不要再抱着这是迷信的思想。应该是非常自信地,勇敢地把我们佛教文化的这些优秀的传统,一点点继承下来。我说中华传统文化,是“三个支柱,两层楼”。三根支柱,儒释道,缺一不可。三根柱子才立得住,缺一根就立不住了。还有两层楼,楼上是精英文化,从经史子集、佛经、到论语,到唐诗宋词,这些精英文化的载体是汉字,但也可以包括少数民族、其他民族文字记录的典籍,用文字做载体的文化是精英文化。但是楼下更广大,楼下这些我们被称作草根文化——过去的草根文化,现在我们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什么?包括我们许许多多佛教的内容在里面。它的特点或者它的载体就是口头传承,不见得用文字,口口相传。
 
   你跟师父去出家,要学早晚课,《戒定真香》怎么唱?老师父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这叫口头传承。口头传承是非常重要。在过去的传统社会,普普通通的农村的农民,农村的青年,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他不单知道24节气,知道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他还知道伦理道德,他还懂得仁义礼智信,他还知道孝顺父母,而且在国家遇到危难的时候,他还会挺身而出去当兵,他要保家卫国。但他没有进过学堂,谁教给他的?他看戏,他听说书,他听老人讲古,他贴的年画:梁红玉击鼓战金兵,或者是穆桂英挂帅。所以,一个农民,他不识字,但是他可能跟你连着三天三夜讲杨家将的故事,讲岳飞的故事,讲岳母刺字,讲十二道金牌。他的所有的道德,他所有的知识体系都是靠口头传承。所以,我们现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保护这一部分,不要让它丢掉。佛诞、腊八这些佛教的节日曾经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人生观。这里面包含着许许多多对今天的社会、对今天的社会进步、对今天的社会安定都有正面作用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可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
 
  佛门里还有很多礼仪对今天的社会起正面作用的,比如过堂。现在中国人出去旅游的多了,中央电视台有一个公益广告每天在讲,出国旅游要注意不要大声喧哗,你吃饭不要吧唧嘴。公益广告很好也有用,但是我每次看都害臊,我们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礼仪之邦,怎么今天还要电视上教我们说话不要大声喧哗,吃饭不要吧唧嘴?因为我们这些礼仪没了,在现实生活当中见不到了。但是,佛门里还保留着呢。和尚吃饭,叫过堂。不能说一句话,你还添不添饭用手势,用动作,一个字不用。你觉得很平常,但是无声当中也有一种力量。当年我们组织中华佛教音乐展演团到台湾、香港、澳门,到美国、加拿大巡回演唱梵呗,把中国的佛教音乐带到国际主流世界。我们第一站是台湾,在佛光山过堂,斋堂很大,好像也没有柱子。我印象当中有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密密麻麻吃饭,鸦雀无声,让我们领略了什么是无声的力量,真是太了不起了,三代礼仪尽在其中。我们很多的传统文化在社会上消失了,但是我们佛门保存下来了,而这些遗产就是我们中华传统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切不但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最可宝贵的东西,也是今后我们复兴中华文化的根基和资本。所以,佛教文化应该在当今世界发扬光大,我想这是我的愿望,也是大家的愿望。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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